字中迷城｜温故·丸泥志

近读《史记·晋世家》：平公元年（前557），伐齐，齐灵公与战靡下，齐师败走。徐广曰：靡，一作歷（历）。也就是说，徐广认为，靡下也可能是历下。济南人都知道，历下是济南的一个区，历下邑是春秋时济南地区一个聚落名称。要知道自汉至唐，《史记》皆为写本，宋淳化年间以后，《史记》始有雕版。徐广作为晋人，所见到的《史记》，一定是某一个写本，在这个本子里，“历下”被写作了“靡下”，另一个本子，又是“歷下”。但这个本子里的“靡”或“歷”的真实字形，我们无从得知，因为徐广《史记音义》写本在南朝刘宋裴骃《史记集解》流行后，就逐渐失传了。所以，按今天的汉字字形去判断“靡”与“歷”的关系，没有多大意义。进一步说，历下、历城的“历”，唐宋以前写作什么，从今天印行的历史文献中去判断，似不妥当。

而以上所思，皆源自出土于临淄的西汉早期封泥，印文曰“磿城丞印”。磿即“歷（历）”，按史籍，历城置县，在汉景帝四年，这类封泥，断代即在文景之际，史籍中汉代作为县的历城，只有一个。

清人朱骏声《说文通训定声》“解部第十一”收有“秝”“厤”“歷”“歴”“磿”，歷与“磿”通。东汉肩水金关简牍中，其中“历日”题名见二例，一为“元始六年磿（历）日”（73EJT23：317），一为“甘露二年磿（历）日”（73EJT27：71），也可见磿即歷（历）。西汉早期简牍银雀山汉简《孙膑兵法》中，也把“歷”写作“磿”：“无方而战者小胜以付磿者也。”注者曰：磿同歷，天时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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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需留意的是秦汉简中，“靡”常写作“磨”，清华大学刘大雄的观点：磨在汉简中，常写作“靡”，其俗字亦即“劘”。岳麓秦简中有：钱辄输少内，皆相与靡（磨）除封印。马王堆汉墓帛书中，“磿”与“磨”也有混写情况。清人所见《墨子•非攻》：禹既克有三苗，焉磨为山川。王念孙《读书杂志》认为“磨”当为“磿”，与“（歷）历”通。如此，可否猜想，晋末徐广所见《史记》抄本，“齐灵公与战靡下”的“靡”，本字正是“磨”，而这个“磨”，正是常被误写的“磿”，也就是“歷（历）”，而徐广又见过直接写作“磿”的本子。

有意思的是，与今济南相关的史书地理词汇里，“靡”还制造了别的麻烦。比如，史籍中今济南地区的那座“靡笄”山。如《左传》载：“六月壬申，师至靡笄之下，齐侯使请战……”，这就是著名的齐晋鞌之战里的内容。再就是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：六月壬申，与齐侯兵合靡笄之下”。“靡笄”到底指哪里，一直是历史公案，在元代于钦所著的历史地理著作《齐乘》中，直接以华不注山为靡笄山。清顾炎武在《山东考古录》中纠错，认为靡笄当在华不注西，指向长清的劘（磨）笄山。今人刘敦愿等校释《齐乘》，则认为靡笄山也可能就是历山，反正不可能是华不注山。

幸运的是，在清华战国简《系年十四章》，我们可见另一个“鞌之战”的表述：齐顷公围鲁，鲁臧孙许跖（适）晋求援。驹之克率师救鲁，败齐师于靡笄。“靡笄”中的靡写作上石下林，整理者指出简文中的靡从石从林，当即“磨”字，与“靡”通假。靡笄山，应该是磨（劘）笄山。

靡笄山到底是济南的哪座山可以再探究，围绕济南历史，古籍中所载与今天济南有关的“靡下”“靡笄”，与我们熟知的济南“磿（历）下”“磨（劘）笄”，相呼应为一个文字迷城。而一枚“磿城丞印”的封泥，又打开了一个辨析理解的空间。而写作此文时，朋友圈看到济南某路边的新体篆书“历城”，又添一种复杂感受。

作者:李鸿杰 编辑:徐征 校对:冬平